通了名姓,了结一桩心事。
贺荔精神一振,直视二人道:“今夜事虽了,余波却未尽,两位还要受累替我走一趟。”
红绣拉着钱黄木欠了个身:“小姐这话折煞我们了。我们认小姐做主子,说什么做什么都听您的吩咐。”
贺荔先对钱黄木说:“老爷虽发话要把翠屏送来,但我不放心,还是要你亲走一趟。
谁不允,直说是老爷的吩咐,叫她去找老爷回话。”
贺荔又从腰上的香囊里拿出几块小银钿子递给她,对她眨眨眼,弯起崔眉道:“翠屏伤的重,你去请几个姐妹一起拿担子把她驼过来。
钱你收着,拿去叫她们吃酒。”
果然是恩人云夫人的女儿,做人做事真的是没话说,自己受着伤,心里还记着救主的丫头。
钱黄木不禁心生敬佩,也暗自高兴自己跟了个好主子,回道:“本就是小事,有了银子肯定办的更妥。”
说罢就低头出去了。
贺荔又给红绣塞了一把钱,吩咐道:“你既然提起了崔妈妈,便是还有法子联系上她。你悄悄出去,把贺妈妈接到我这儿来。”
红绣领命而出。
约半个时辰后,红袖先领着崔妈妈进来了。
崔妈妈是云氏原先的大婢女,像姐姐一样照顾她,陪着她嫁到泗州。
崔氏今年也不过四十许,在贺荔上辈子的记忆里,还是个端庄雍容的妇人。
不曾想如今竟这般蜡黄憔悴,眼睛也不清明,头上更是花白了一半。
崔妈妈踉跄了几步,上前坐在榻子边上,伸手轻柔地把贺荔拢到自己怀里,流泪咒骂道:
“苦命的荔姐儿,那两个心黑的居然这样对你。
贺荣吃了我云家这么多好处,得意洋洋地做了本地知府,不知有多大的官威,到头来还是个怂蛋,连自己的亲女儿都看顾不住。”
她越骂越是悲从中来,难得地不顾规矩,骂起贺荣这个主子:
“人家骂那缺德的是狼子野心,殊不知公狼在母狼去了后,还知道给幼崽觅食找奶呢!读了书的人怎地反而不如禽兽有德行!”
贺荔依偎在崔妈妈怀里,贪婪地闻着她身上和母亲相似的丹桂香气,像只回到巢穴安心拢着尾巴的小狐狸,不肯说话。
崔妈妈伸手摸摸她的脸,担心今夜的事把年幼的她吓着了,温声道:“小姐别怕,我今儿来了就不走了,磕百个头也要留在你身边。”
崔妈妈怕她因父亲的冷淡而忧心伤神,又咬牙给贺荣描补道:
“你是知府家的小姐,贺荣是个要脸的官老爷,做亲爹的,不会不顾你的。”
贺荔慢慢抬起那张素兰似的小脸,水润的眼睛里满是平静,她摇头对二人道:
“不是他不要我,是我绝不要他。”
“宁跟讨饭的娘,不跟做官的爹。”
“他但凡有一分心思放在我这,给我留两个人,或者肯约束倪氏几分,就不会有今日。”
崔妈妈望着这个她亲手养大的稚弱少女,她身量仍小,长发如瀑,可芙蓉面上神色却是陌生的坚毅,她乌黑的眼睛里似乎跳着火,铿锵道:
“云家是在海上搏命的,行船在海上遇见风暴肆虐,能找谁求救?
可信的只有自己。
我的心意也是一样的,靠别人终究是个堆起来的绣花架子,别人手一松,自己就倒了。”
“我贺荔的命,我自己管,我不信我拼了命挣不出一条活路来。”
绣红听得心潮澎湃,击掌赞赏:
“小姐说的对,天大地大咱们哪儿去不得,非留在家里受这窝囊气。”
崔妈妈点了点头,但不知想到了什么,皱起眉头沉吟一声。
此时钱氏扶着翠屏从外头进来,翠屏听了最后几句,侧头不解道:“好端端的,说什么去哪?”
贺荔见她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,脸色虽白,精神却还不错,心里暗松口气,拉着翠屏靠自己身边躺着。
红绣和翠屏是老相识,给她绘声绘色地把前院的故事演了一遍。
重点描绘了贺荔是如何智解危局,马婆子又是如何的脸色惨白,被踹了两脚还要灰扑扑地在众人目前磕头赔罪。
她眉飞色舞,讲得口干舌燥,又感慨道:“可惜你不在,不然看马婆子那丧气样,多少心里出点气。”
翠屏听得眼睛发光,连连赞叹:“小姐真是有本事,说说话就能让老爷回心转意。”
崔妈妈倒有些意见,轻轻一推贺荔:“小姐怎么冒失地跑到外头去,竟然叫外男见了,这可不是闺阁女儿的礼数。”
她有心给数月不见的贺荔上上弦,但见贺荔受伤躺在床上的样子,还是把数落的话咽了回去,只困惑问道:
“夫人见小姐时竟提过贺荣?”
贺荔纯美一笑,天生的灵巧风流,可嘴上的话却说的刻薄:
“娘自然没和我提起过,对着贺荣这种人,她怎么会有半点眷念。”
“是我听别人说,男人但凡读过几本书,自己诗歌上才学不够,最爱对出生阔绰的小姐念些古人的酸诗。
挑那些诗里含名字的,有点名气的,几乎一挑一个准。”
贺荔的讥嘲明明白白:
“人家都说那才子佳人的话本是穷书生写来哄大家女的,谁知道他们把自己都骗了过去。
真信那王宝钏临死前毫无冤愤,心里只挂念着薛平贵呐。”
崔妈妈眉头皱成川纹,问:“这是哪家小子的轻率之言,竟在小姐面前胡沁。”
她正色谆谆道:
“小姐的生父再不好,也是实打实的昔年同进士出身,不然夫人也不会选中他。男人举仕是正道大业,小姐再看不惯他的人品,也不能拿着和寻常的学究相比,外头人听了要骂的。”
贺荔垂头听训,心里却想,这话可是杨屿评同届的进士说的。
杨屿十岁作诗,十三岁便才晓京城,被当时的内阁首辅盛赞。
要不是贺荣当时已经被砍成三段了,杨屿就是光骂他的才学,都能把贺荣活活再气死一回。
翠屏打岔道:“那说什么离开?老爷不是回心转意了吗,小姐正好在那杆子小人面前好好威风一把。”
“倪氏虽在小姐面前说大话,但我们这些伺候的知道,老爷对她也就淡淡,一个月有时也去不了一趟。
比她受宠的姨娘多了,怎么偏她这个爱去佛寺里烧香的怀了哥,生下来和老爷还那么不像。”
红绣接道:“她怕不是烧香,而是去干那遭人唾的勾当去了。老爷要是查清了,肯定把她撵出去。”
贺荔并未出声附和,转头问崔妈妈:“妈妈心里可是有别的想法。”
崔妈妈到底老持,看得要比小丫头清楚:“即便倪氏真的通奸,小姐在的处境未必就能好起来。”
她见几个年轻的不解,细细解释起来:
“先不说能不能断定这哥儿是不是亲生的。便是真非亲生,贺荣知道了也未必会怎样。
你们这些小丫头不知道,做官的哪个没有忍耻养气的功夫?倪氏儿子虽不一定是贺荣的儿子,却定是那太监的亲外甥。
“倪太监正受重用,既管着漕运上的诸事,还负责督察此地百官。贺荣就是头一个他要督管的。他为了仕途和倪太监结成了同党,倪太监还跑到洗三宴上送了不少礼,贺荣总不好杀了他的妹子,灭了他的侄子吧,那可就是结仇了。”
翠屏张大嘴,愁苦道:“那怎么办?”
是啊,那怎么办?倪氏伤了眼,肯定内心记恨,指定要报复的。
贺荣又是个指望不上,到时候又是一场性命之灾。
崔妈妈转头看小姐,贺荔的眼波里无悲无喜,眼帘低垂,并无恐惧之色。
红绣见了,问:“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?咱们只管跟着小姐就是。”
贺荔温声回答:“这府里确实不能久待,咱们必须要走。
“昔日娘亲还在的时候,是不是给北边去过信,要我往去顺天去。妈妈可记得当时打算投奔的是哪户人家?”
崔妈妈皱眉回忆了起来,她慢慢道:
“那是今年年初的时候,当时夫人顾忌着倪家的嚣张气焰,想借着找京城名医调养的名头,把小姐送到北边的射阳侯府避一避。”
钱黄木把嘴张得大大的:“咱家竟和顺天的侯府都有亲吗?”
她心里敬畏,能进贺府已经够她在外头受敬吹牛的了。侯府这都是话本里才听说过的富贵人家,和天上的神仙一样,她钱黄木居然有这样是运道,还能有去侯府的一天。
崔妈妈解释道:“这也是上一辈的事情了。”
原来贺荣父亲在南边任主簿时,因缘际曾救下一位来祭祖的大家公子。
那公子家在顺天,恰巧也姓贺,为感谢救命之恩,便通告了家里,和他连了宗,结为了同姓兄弟。
云夫人嫁过来后,为贺家上下打通,凡是过去有亲的,能联络上的,都按时按节送礼。那户人家便是其中之一,听说家里虽没有什么出色的后辈,那公子的幼妹却嫁入了侯府做填房。如今老侯爷去了,便是家里受尊敬的老夫人。
翠萍听了不禁有些畏缩:“顺天那么远,不知道走久的路。又是关系那样远的人家,我们到那儿去,是不是不大好。”
贺荔拿手指敲了敲床沿,淡淡道:“便是这样的人家才好呢,我们离府算是逃家之举。亲近的不愿意接下这桩麻烦,贺荣去一封信,他们就把我们又送回来了。
反倒是顺天,天高皇帝近,倪太监在京城的诸多权贵面前也只能诺诺做奴才。逃到那儿,贺荣也不好出面去侯府讨人去。”
她心想,前世不知道,娘联系的竟然是射阳侯府。
她同那位主母,原来还是亲戚。
红绣忍不住问道:“要去顺天,不知道怎么样去?”
崔妈妈陪云氏嫁过来,更熟悉些交通,便答:“走旱路,时间就太长了,更何况倭寇走了,沿路就有流寇趁机作乱。还是坐船走内河漕运安全,毕竟周边有漕兵护卫。”
她沉思道:“咱们云家虽没了人,但毕竟百年行船,人脉深厚。我倒还能联络上一二船主,送小姐到顺天去。只是估摸着要上几个月。”
贺荔打断道:“倒不必那么麻烦,眼下就现有的一艘船要往去顺天,三天后就发船。”
几人都面露惊疑不解。
红绣突然一拍脑袋,想明白了:“小姐说的是今日客院里住的那个举子,老爷是说了三天后要给这师弟饯行。”
崔妈妈也品了过来:“若是贺荣给师弟备的船,这一路上必然都打点清楚了,自然更安全。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咱们登船呢。”
贺荔平静道:“逃家之举顾虑不了那么多,先上船再计较其他,再晚些时候,北边的水都上冻了,咱们就是想走也走不了。”